【第二塞勒姆】《塞勒姆恐慌》 亨利·卡特纳

更新时间:2019-06-14 来源:动物故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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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卡森初次注意到他地窖里的那些声音时,他以为那是老鼠在作怪。后来,他开始慢慢听说了在德比街的那些迷信的波兰磨房工人中间私下传说的那些关于这座古屋的第一任居住者,阿比盖尔·普林的故事。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记起那个恶毒的老丑婆的样子了,但那种病态的传说像在一个被弃置的墓地上蔓生的杂草一样,在塞勒姆的“巫婆区”盛传着,其中令人不安地详细描述了她那些可憎的献祭活动,据知,那都是向她的一个陈旧的小雕像的献祭,小雕像出处不明,上面有新月形的角。上了年纪的人还悄悄念叨着阿比·普林,说她曾很无耻地吹嘘说,她是居住在深山里的一个威力大得吓人的神的大祭司。实际上,正是她这些轻率的吹嘘导致了她在1692年的神秘而突然的死亡,大约和加洛斯山上那些著名的绞刑发生在同一时间。没有人愿意谈论她的死,但偶尔会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讨厌的丑老太婆很害怕地咕哝说,她不怕火烧,因为她全身都进入了一种罕见的麻木状态。

  阿比·普林和她的畸形小雕像从那以后就消失了,但很难找到房客愿意租住她的那个老屋,老屋的第二层是外伸出来的,而窗玻璃都呈怪异的菱形,还有人字形的山墙。老屋的恶名在塞勒姆人尽皆知。实际上,最近几年那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能衍生出令人费解的故事的事件,但租住这个老屋的人常常都会很匆忙地从这里搬走,大多数的解释都很模糊,很难令人满意,但基本上都和老鼠有关。

  正是一只老鼠把卡森带到了“女巫室”。他是一个很成功的作家,写的都是很轻松的浪漫小说,为了能有一个独处的环境,以便完成他的又一部小说——他的发行人已经在催稿了,卡森租下了这个老屋。在他搬进来的第一个星期里,每天晚上都会不止一次地被一种喋喋不休的声音搞得心烦意乱,那是从腐朽的墙里传出的、被压低了的又长又尖的声音。他一直都不肯接受那些关于一只聪明老鼠的、荒诞不经的胡乱揣测,直到有一天晚上,在黑暗的走廊里,那只老鼠从他的脚下匆忙闪开时,他才开始改变他的看法。

  老屋已经装上了电线,但走廊里的灯泡很小,灯光昏暗。那只老鼠的畸形的黑影冲到了好几英尺外的地方后,停在了那里,显然是在观望着他。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卡森可能会做一个威胁的手势把那只老鼠吓跑,然后回去继续工作。但德比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辆出奇的吵闹,使他很难集中精力写他的小说。他的神经很紧张,却又找不到显而易见的原因;而且,不知为何,那只站在他抓不到的地方观望的老鼠似乎正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他觉得那种自负很好笑,便向那只老鼠那边走了几步,老鼠赶快向地窖的门口跑去,而他惊讶地发现,地窖门是半开着的。肯定是他上次来地窖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严,但他通常都会很留意地把门关好,因为老屋有穿堂风。那只老鼠在走廊里等待着。

  卡森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匆匆跑过去,把那只老鼠赶下了楼梯。他打开了地窖的灯,发现那只老鼠正在一个角落里。它发亮的小眼睛很急切地看着他。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不禁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但他的工作已经让他感到累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很高兴能被打搅一下。他穿过地窖,向那只老鼠走去,很惊奇地发现,那只老鼠盯着他,没动窝。他心里渐渐开始产生了一种很怪异的、不安的感觉。他觉得,老鼠的举动很反常;它不错眼珠地盯住他,让他觉得有点不安。

  随即他自顾自地笑了,因为那只老鼠突然闪到了一边,消失在了地窖的墙壁上的一个小洞里。他用脚尖在那个洞前面的地上画了个叉,想着要在第二天早上在那儿设个套。

  老鼠的尖嘴巴和参差不齐的胡须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洞口。它向前探了探,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缩回去了。随后,它开始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很奇怪的动作——就像是在跳舞一样,卡森认为。它犹犹豫豫地往前移动,然后又退回去。它先是猛地往前冲一下,再短暂地停一下,然后便慌张地跳回去,就像是——卡森的脑子里闪现出这样一个比喻——有一条蛇盘在洞口前面,警觉地阻止老鼠逃跑似的。但洞口前除了卡森在地上画的那个小叉子外,什么都没有。

  毫无疑问,是卡森自己挡住了老鼠的去路,因为他就站在离洞口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一往前走,老鼠就急忙缩回洞里,不见了。

  卡森的兴趣上来了,他找了一根小棍,伸到洞里探着。此时,在离墙很近的情况下,他察觉到,在老鼠洞的正上方的一块石板有些异样。他又快速地扫了一眼石板的边缘,更证实了他的怀疑。石板显然是可以移动的。

  卡森仔细地查看着石板,注意到石板边缘有一处凹了下去,可以当一个抓手的地方。他的手指很容易地就探到了小凹窝里,他试着拉了拉,石板动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又使劲拉,随着一些干燥的尘土洒落下来,石板像是上了铰链一样,从墙上转开了。

  墙上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齐肩高的黑洞。一股发霉的、令人恶心的腐臭味从洞里冒了出来,卡森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猛然想起了和阿比·普林有关的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及据说被她隐藏在她的房子里的那些骇人的秘密。莫非他偶然发现了那个死了很久的老巫婆的某个隐蔽的静居所?

  在走进那个黑洞前,他先去楼上拿了一个手电备用。然后,他小心的低下头,走进了那条狭窄的、臭气熏天的通道,打着手电照着前面的路。

  他是在一条狭窄的地道里,地道刚好高过他的头顶,墙上、地下都铺着石板。在一直往前延伸了大约15英尺后,地道拓宽成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当卡森走进这个地下室时——毫无疑问,这就是阿比·普林的一个隐蔽的静居所,他想,但是,在那些恐慌的民众愤怒地出现在德比街的那天,这个隐秘的地方也没能救她一命——他惊讶得屏住了呼吸。房间里太怪异了,令人吃惊。

  是地板吸引住了卡森的目光。环形墙壁上的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在地板上让位给了由各种不同颜色的石头组成的马赛克,其中以蓝、绿、紫色为主导——实际上,里面根本就没有暖色。组成那个图案肯定用了好几千块彩色的小石头,因为每块石头都不过核桃一般大小。马赛克好像是遵循了某种特定的图案,是卡森没见过的图案;紫色和紫罗兰色的曲线与绿色和蓝色的斜线混杂在一起,交织成奇妙的蔓藤花状图案。其中有圆形,三角形,一个五角星形,还有其它不太熟悉的图形。大部分线条和图形是从一个特定的点伸展出来的,那个点就是房间的中心,那里有一块深黑色的圆形石板,直径大约有2英尺。

  屋里非常安静,听不到偶尔从头顶上的德比街驶过的汽车的声音。卡森一眼瞥见,在墙上一个浅浅的壁龛的内壁上有些记号,他慢慢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手电筒的光柱在壁龛的墙面上上下移动着。

  无论那些记号是什么,它们都是很久以前画到墙上去的,因为那些留存下来的神秘符号已经无法让人看懂了。卡森看到了几个被擦掉了一部分的象形图形,这些图形使他联想到了阿拉伯语,但他不能肯定。在壁龛的地板上有一个直径约8英尺的铁盘,已经被腐蚀了,卡森直观地觉得,铁盘是可以移动的。但它似乎又不可能被掀起来。

  他意识到,他正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也就是那块黑色的圆石板上,那些怪异的图形的集中点。他又一次注意到屋里的宁静。他凭一时冲动把手电关上了。随即他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想像自己是在一个矿坑的底部,一柱洪水从头顶上倾泻下来,淹没了他。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竟然觉得自己听到了沉闷的雷声,大瀑布的咆哮声。他感到心绪不宁,便打开了手电,扫视着四周。那种振动的声音显然是他的心跳声——在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里,你是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的,这是一个为人熟知的现象。但是,如果这个地方真的这么安静的话——

  他的脑子里跳出了一个想法。这里将会是一个理想的工作场所。他可以把电线接过来,搬下来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用电扇——尽管他最初注意到的那种霉味好像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向地道口走去,当他走出房间时,他感觉到他的肌肉莫名其妙地松弛了,而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肌肉已经绷紧了。他把这归结为神经紧张,便走上楼去,煮了一点咖啡,并且写信给他在波士顿的房东,说了他的发现。

  当卡森打开门以后,那个访客好奇地打量着门厅,还自己点着头,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热切的灰眼睛上面是浓密的青灰色眉毛。他的脸虽然很憔悴,而且留着深深的疤痕,但却没有皱纹。

  “我想,是来看‘女巫室’的吧?”卡森没好气地说。他的房东已经说了,而且上个星期他已经很不情愿地接待了古文物研究者和神秘学者,都是些急于一睹阿比·普林曾在里面念咒的那个密室的人。卡森觉得越来越烦,他都考虑要搬到一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去了;但他天生的固执使他又留下来了,尽管有骚扰,他还是决心要写完他的小说。此时,他冷淡地看着他的客人,说道,“对不起,但它已经不再对外开放了。”

  那人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但他的眼里马上露出一丝理解的目光。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卡森。

  “迈克尔·利……神秘学者,啊?”卡森念着。他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发现了,那些神秘学者是最差劲的,他们会隐晦地暗示一些难于说出口的东西,并且对“女巫室”地板上的马赛克图案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对不起,利先生,可是——我真的很忙。请你原谅。”

  他很不客气地转身往门口走。

  “请等一下,”利赶忙说。

  还没等卡森提出异议,他已经抓住了卡森的肩膀,并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卡森吃了一惊,往后退,他看到,利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其中有焦虑,也有满足。那个神秘学者好像刚刚看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但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事,”卡森冷冷地说。“我不习惯——”

  “非常抱歉,”利说。他的声音很深沉,很友善。“我必须道歉。我以为——好,我再次道歉。我真是太兴奋了,恐怕是这样。要知道,我是从旧金山来这儿看你的‘女巫室’的。你真的介意让我看它吗?我愿意付——”

  卡森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不,”他说道,心里反倒觉得喜欢这个人了——他友善、好听的声音,他生动的脸,他有魅力的个性。“不,我只是想要一份平静——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他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充满歉意地说着。“真是太讨厌了。我真希望我没发现那个房间。”

  利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以看吗?那对我意味着很多——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极了。我保证不会占用你超过10分钟的时间。”

  卡森犹豫着,然后答应了。当他带着客人走近地窖的时候,他还给他讲了他发现“女巫室”的情形。利很专注地听着,偶尔还会问个问题。

  “那个老鼠——你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卡森显得很困惑。“为什么,不知道。我以为它就藏在洞里。怎么了?”

  “没人能知道,”利模棱两可地说着,随他走近了“女巫室”。

  卡森开了灯。他已经把一根电线接过来了,屋子还保持原样,除了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外,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卡森看着那人的脸,惊讶地发现那人脸色阴沉,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利快步走到屋子中央,盯着放在那块圆石板上的椅子。

  “你在这儿工作?”他缓缓地问道。

  “是的。这里很安静——我发现我无法在楼上工作。太吵了。但这里很理想——不知为什么,我发现在这里写东西很轻松。我感觉很——”他迟疑了一下——“自在;也就是说,不用去考虑其它的事。这是种很不寻常的感觉。”

  利点点头,就好像卡森的话验证了他的某些想法似的。他转身向壁龛和铁板走去。卡森跟着他。他贴近墙壁,用一根长长的食指描着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符号。他低声咕哝着什么——在卡森听起来,那就像是在说胡话。

  “尼约戈萨……K’yarnak……”

  他转了一圈,脸色阴郁,苍白。“我看够了,”他轻声说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卡森感到很惊讶,他点点头,领着那人回到了地窖。

  上楼以后,利显得有点犹豫,似乎觉得很难开口似的。最后,他说,“卡森先生——你能告诉我,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很特别的梦?”

  卡森看着他,眼里现出几分得意。“做梦?”他说。“噢——我知道。这么说吧,利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你吓不倒我的。你的同行——我接待的其他那些神秘学者——已经这么问过了。”

  利扬了扬他的浓眉毛。“噢?他们问过你做梦的事了?”

  “有几个人问了——是的。”

  “那你告诉他们了?”

  “没有。”利靠到了椅子背上,显得很不解,卡森接着说道,“当然,说实在的,我不是很肯定。”

  “此话怎讲?”

  “我觉得——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我最近做梦了。但我不能肯定。我想不起来梦里的任何事情,你知道。而且——哦,很可能是你的同行把这个观念移植到了我的脑子里。”

  “也许吧,”利不置可否地说着,站了起来。他迟疑着。“卡森先生,我想问你一个相当过分的问题。你是必须要住在这个房子里吗?”

  卡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当我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说我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一部小说,而且随便一个安静的地方都可以。但很难找到这么个地方。现在我有了这间‘女巫室’,我的工作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搬走,而且还可能会影响我的写作计划。我写完小说以后就会离开,到那时,你们这些神秘学者就可以到这儿来,把这里变成一个博物馆,或是随便什么地方。我不管。但在没写完小说之前,我打算就呆在这儿。”

  利搓了搓他的下巴。“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这个房子里就没有其它地方可以让你工作的了?”

  他盯着卡森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不指望你能相信我。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大多数人都是。但还是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知道,在所谓的科学之外,还有一种更伟大的科学,它是基于常人几乎无法理解的定律和原理的。如果你读过马臣的东西,你就会记得他提到过存在于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鸿沟,而要沟通这两个世界也是有可能的。‘女巫室‘就是进行这种沟通的一个桥梁!你知道‘回音廊’是怎么回事吗?”

  “啊?”卡森瞪大了眼睛。“可是这儿没——”

  “打个比方——只是一个比方。一个人可以在一个走廊上——或山洞里——轻声低语,如果你正好站在100英尺之外的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你就可以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可有人可能站在10英尺处却听不到。这是一个简单的声学现象——将声音传到一个焦点上。除了声学,这个原理在其它领域也有应用。在任何有波动的地方——连思想都包括在内!”

  卡森想要打断他,但利仍继续说着。

  “你的‘女巫室’中央的那块黑石板就是这种焦点之一。地板上的那些图案——当你坐在黑石板上时,你就会对某种振动——受某种思想支配的振动——异常敏感,很危险的敏感!当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为什么你会觉得你的头脑如此清楚呢?那是一种误导,一种虚假的清醒——因为你只是一个仪器,一个麦克风,被调好了来拾取某种有害的振动,而你是无法领悟这种振动的本质的!”

  卡森的脸上现出惊愕和怀疑的表情。“可是——你不是说你真的相信——”

  利退后一步,眼睛里的热情不见了,换成了严酷和冷漠。“太相信了。但我已经研究过阿比盖尔·普林的历史了。她也知道我所说的那种超级科学。她用它来做恶——就是所谓的黑巫术。我已经阅悉她过去曾诅咒塞勒姆——巫婆的诅咒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你能——”他站起身,咬着他的嘴唇。

  “你能起码让我明天再来一趟吗?”

  卡森很勉强地点点头。“可是,我想你恐怕是在浪费时间。我不信——我是说,我没有——”他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只是想让自己确信,你——噢,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今晚做梦,你可以试着记住你的梦吗?如果你在醒来之后马上就去重温你的梦,你常常就能回忆起来。”

  “好吧,如果我做梦——”

  那天晚上,卡森做梦了。他恰好在黎明之前醒来了,心脏狂乱地跳动着,还有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安的感觉。他能听到老鼠在墙里和他的床下偷偷摸摸地乱窜。他赶忙下了床,在清晨冷冰冰的灰暗中打着冷战。惨淡的月亮还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散放着微弱的光。

  他想起了利的话。他做梦了——毫无疑问。可是,他梦见的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完全想不起来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可是,他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觉得自己在黑暗中发了疯似的跑着。

  清晨的老屋里的那份静寂让他感到不安,所以他很快地穿好衣服,跑出去想买一份报纸。然而,时间太早了,商店都没开门,为了能找到一个报童,他便在第一个拐角往西走了。走着走着,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亲切而熟悉。他以前曾在这里走过,对这里的那些房屋的外形和屋顶的轮廓都有一种很模糊的、令人不安的亲切感。但是——而这是其中最离奇的一部分——就他所知,他以前从没来过这条街。他从没在塞勒姆的这个地区转悠过,因为他生性懒惰;但随着他继续往前走,这种亲切感也变得更强烈了。

  他走到一个拐角,不假思索地就往左拐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增强了。他慢慢地走着,思索着。

  毫无疑问,他以前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那很可能是在他出神的时候,所以他才没记住这条路。但当卡森拐上渣打街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无名的不安在他的内心苏醒了。塞勒姆在觉醒;冷漠的波兰工人开始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奔向磨坊。偶然还驶过一辆汽车。

  在他前面,一群人聚集在人行道上。他加快了脚步,感觉到灾难即将来临。他非常震惊地发现,他正经过渣打街的坟场,那个古老的、恶名昭著的“埋葬点”。他急匆匆地从人群当中挤出一条路来。

  压低了嗓子的议论声传到了卡森的耳朵里,一个大块头的、穿蓝色制服的背影出现在他前面。他从那个警察的肩膀上窥探着,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一个男人靠在老坟场的铁栅栏上。他穿了一身廉价的、俗气的套装,紧紧地抓住生锈的铁栅栏,多毛的手背上的肌肉都隆起来了。他死了,他的脸歪成一个极不正常的角度,仰望着天空,留在脸上的是极度令人震惊的恐怖的表情。他翻着白眼,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他的嘴歪着,露出忧郁的笑容。

  卡森旁边的一个人把他的一张白脸转向了他。“看样子像是被吓死的,”他声音有点嘶哑地说。“我讨厌看到他看见的东西。啊——看那张脸!”

  卡森机械地慢慢退开了,感觉到有一股无名的、冷冰冰的气息让他浑身发冷。他揉了揉眼睛,但那个扭曲的、死人的脸依然在他眼前游荡。他开始战战兢兢地往回走。他无意中往旁边一看,目光落在了点缀着老坟场的那些坟墓和墓碑上。一个多世纪以来,那里没埋过任何人,长着青苔的墓碑和墓碑上那些长着翅膀、圆脸蛋的小天使,以及坟墓好像吐出了一种古老的毒气。是什么东西把那个人吓死的呢?

  卡森深吸一口气。的确,尸体的样子很吓人,但他不应该让它搅扰他的神经。他不能——他的小说会受影响。此外,他严厉地对自己说,那件事情很容易解释。死者显然是一个波兰人,是住在塞勒姆港的那些移民中的一员。晚上路过坟场的时候——近三百年来,围绕着这个坟场有好多可怕的传说,醉醺醺的他肯定把模糊不清的幻影当真了。这些波兰人是出了名的情绪不稳定的人群,容易产生歇斯底里和疯狂的幻想。在1853年那次严重的“移民恐慌”中,有三个女巫的房子被烧毁了,而它的起因就是,有一个老太婆糊里糊涂、歇斯底里地说,她看见了一个神秘的白衣外国人“把他的脸摘下来了。”对这种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卡森想。

  但他仍然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直到快中午了才回家。到家的时候,他发现利,那个神秘学者,正在等他,他很高兴见到利,并且很热情地把他请进了屋。

  利很严肃。“你听说你的朋友阿比盖尔·普林的事了吗?”他开门见山地问。卡森瞪大了眼睛,然后拿了一个玻璃杯,开始打水,慢慢地调了一杯威士忌递给利,又给他自己到了一杯纯的,这才开始回答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她怎么了?”他装做很轻松的样子,问道。

  “我已经查过记录了,”利说,“我发现阿比盖尔·普林1690年12月14日被埋在了‘渣打街坟场’——有一根火刑柱穿透了她的心脏。那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卡森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了?”

  “怎么——她的坟被扒开了,还被盗了,就是这样。那根火刑柱被拔出来了,而且在附近被找到了,坟的周围到处都是脚印。鞋印。你昨晚做梦了吗,卡森?”利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目光很严厉。

  “我不知道,”卡森迷迷糊糊地说着,搓了搓他的额头。“我想不起来了。我今天早上就在‘渣打街坟场’。”

  “哦,那你肯定听说了什么,关于那个男人——”

  “我看见他了,”卡森打断了他,耸耸肩。“那让我觉得很不安。”

  他一口气喝光了酒。

  利看着他。“那,”他说,“你仍然决定要呆在这个房子里吗?”

  卡森把杯子放下,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呢?”他没好气地说。“有什么理由说我不该留下吗?啊?”

  “在发生了昨晚那件事之后——”

  “发生什么事之后?一个坟被盗了。一个迷信的波兰人看见了那些盗贼,被吓死了。是吗?”

  “你是在自欺欺人,”利平静地说。“在你心里,你知道——你肯定知道——真相。你已经成了某些相当可怕的势力手里的一个工具,卡森。三百年来,阿比盖尔·普林一直躺在她的坟墓里——没有死——等待着有人落入她的陷阱——那个‘女巫室’。也许她在修建它的时候就预见到了未来,预见到有朝一日有个人会误打误撞地闯进那个邪恶的房间,落入那个马赛克陷阱。你掉进了陷阱,卡森——而且那个陷阱使那个没死的恐怖女巫有了沟通意识世界和物质世界的能力,能够和你建立联系。在阿比盖尔·普林骇人的魔力作用下,一个人很容易地就被催眠了,她能轻而易举地迫使你去她的坟墓,拔掉把她固定在那儿的火刑柱,然后她又把你所做的事从你的记忆里抹去,这样即便你以为是个梦,也记不得那些事了!”

  卡森站了起来,他的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以上帝之名,老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利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上帝之名!还不如说是魔鬼之名——此刻威胁着塞勒姆的魔鬼;塞勒姆正处在威胁之中,可怕的威胁。当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将阿比·普林绑在火刑柱上的时候——他们发现无法把她烧死,她诅咒了他们。今天早上我仔细查阅了一些秘密档案,我来这儿是要最后一次请求你离开这个房子。”

  “你说完了吗?”卡森冷冷地说。“很好。我不会离开这儿的。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喝多了,但你的胡说八道打动不了我。”

  “如果我给你一千块钱,你会走吗?”利问。“或者更多,唔——一万块?我能自由支配很多钱。”

  “不,见鬼去吧!”卡森突然发怒了。“我就想独自留下来写完我的小说。我无法在别的地方写——我不想,我不会——”

  “我料到是这样,”利说,他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了,还夹杂着一种不寻常的同情。“老兄,你跑不掉了!你掉进陷阱了,太晚了,只要阿比·普林的意志通过‘女巫室’控制住了你,你就无法逃脱了。最糟的是,她只能借助你来显形——她消耗着你的生命力,卡森,像一个吸血鬼一样吸食着你。”

  “你疯了,”卡森冷冷地说。

  “我是在担心。‘女巫室’里的那块铁板——我在担心它,担心在它下面的东西。阿比·普林侍奉过不为人知的神,卡森——我在壁龛的墙上看到的一些东西给了我一个暗示。你听说过尼约戈萨吗?”

  卡森不耐烦地摇摇头。利把手伸到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纸。“这是我从凯斯特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抄下来的,”他说,“那是一本叫《死灵之书》的书,是一个被人叫做疯子的人写的,他专门钻研不为人知的秘密,钻得很深。看看这个吧。”

  卡森皱着眉头,读着那段摘抄:

  人们确信他就是“神秘住民”,是被称为“尼约戈萨”的大恶神的兄弟。他受到召唤时,就能通过特定的山洞和裂缝来到地球表面,男巫曾在叙利亚和雷恩的黑塔下面看到过他;

  卡森不解地看着利,利平静地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咒语和炼金药!”卡森说着,把纸还给了利。“都是胡说八道!”

  “绝对不是。神秘学者知道那个咒语和那个炼金药,而且已经用了几千年了。从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自己也曾经用过。如果我说的没错的话——”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嘴唇都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这种显形过去也曾经被挫败过,但困难在于得到那个炼金药——很难得到它。但我希望……我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能先别去‘女巫室’吗?”

  “我说不准,”卡森说。他的头隐隐作痛,而且渐渐地加剧,直到强加到了他的意识里,他觉得有点恶心。“再见。”

  他把利送出门,然后站在台阶上,奇怪地不想回屋里去。他看着那个高个子神秘学者匆匆地在街上走着,一个女人从隔壁的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瞥见了他,她的大胸脯挺着。她突然开始愤怒地尖声数落着什么。

  卡森吃惊地扭头看着她。他的头一阵阵地痛。那个女人正走过来,恶狠狠地挥着一个胖拳头。

  “你为什么吓唬我的莎拉?”她叫喊着,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用你愚蠢的把戏吓唬她,啊?”

  卡森舔了舔嘴唇。

  “对不起,”他缓缓地说。“真对不起。我没吓唬你的莎拉。我一整天都没在家。是什么吓着她了?”

  “那个棕色的东西——它跑到你的房子里去了,莎拉说——”

  那个女人止住不说了,大张着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用右手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手势——用食指和小指指着卡森,同时把拇指放在另外两个指头上。“老巫婆!”

  她匆匆地走开了,吓人地用波兰话咕哝着什么。

  卡森转身进了屋。他往一个平底杯里倒了些威士忌,想了想,便放到一边了,没喝。他开始踱着步子,偶尔用手指搓搓又干又烫的额头。一些模糊、混乱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头一阵阵地疼,发着烧。

  最后,他去了楼下的“女巫室”。他一直呆在那儿,但没有干活;在那个死寂的地下室里,他的头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他梦见了塞勒姆,梦见一个幽暗的黑影在街上猛跑,速度快得吓人,那个乌黑发亮的、呈胶状的东西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阿米巴变形虫,追赶着、吞噬着那些尖叫着逃跑的男人和女人。他梦见了一个骷髅脸正窥探着他,干枯、收缩的脸上好像只有眼睛有生气,闪烁着邪恶的光。

  他终于醒了,从梦中惊醒了。他感到很冷。

  周围安静极了。在电灯泡的光照下,绿色和紫色的马赛克好像蠕动着向他靠过来了,当他张大惺忪的睡眼仔细看时,那个幻象又消失了。他看看手表。2点了。他睡了一下午又大半个晚上。

  他感到出奇的虚弱,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的气力好像都被耗尽了。刺骨的寒冷好像都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但他的头却不疼了。他的头脑很清醒——充满了期望,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事的发生。身边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目光。

  墙上的一块石板在动。他听见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看到一个窄窄的长方形黑洞渐渐扩大成了一个正方形。有什么东西蜷缩在黑洞里。卡森极其恐怖地眼看着那个东西动了,慢慢地爬了出来。

  那像是一个木乃伊。过了令人难熬的、漫长的一秒钟,卡森的脑子里猛然出现了这个念头:它像是一个木乃伊!它是一具尸体,像骨架一样单薄,颜色像羊皮纸的那种棕黄色,它像是一具骷髅,骨头上覆着像蜥蜴皮一样的东西。它轻轻地动着,往前爬着,它的长趾甲刮划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它爬到女巫室里,在白色的灯光下,它没有表情的脸显得很冷酷,眼里闪烁着死亡的光。他能看到,在它棕黄色的、缩紧的背上有锯齿状的突起。

  卡森一动不动地坐着。极度的恐惧已经使他无力动弹了。他像是被幻想麻痹症缚住了手脚似的,大脑成了一个漠然的旁观者,不能或不想把神经刺激传递给肌肉。他发狂似的对自己说,他是在做梦,他马上就会醒。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站了起来。它单薄的骨架直立着,向壁龛走去,走到壁龛前的那块铁板旁边。它背对着卡森,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用干巴巴的声音开始轻声说着什么。听到那声音,卡森本应该被吓得尖叫起来,但他却叫不出声来。可怕的低语一直持续不断,卡森知道那不是地球上的语言,接着,像是低语起了作用似的,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开始传到那块铁板上。

  铁板振动着,开始上升,极慢地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像欢呼胜利似的举起了它像烟斗管似的手臂。铁板差不多有一英尺厚,随着它渐渐升到地面以上,一股隐隐的气味开始在屋里弥漫。那是一种很讨厌的、像麝香似的气味,闻着令人恶心;铁板势不可挡地继续上升,从铁板的边缘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手指。卡森立刻想起他梦见过一个胶状的黑色生物在塞勒姆的街道上暴走。他徒劳地想从令他动弹不得的麻痹中挣脱出来。屋里暗了下来,一阵晕眩悄悄地包围了他。房间似乎在摇晃。

  铁板还在上升;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依然站在那儿,举着双臂,念着带有亵渎意味的祝祷;那个黑色的东西仍在慢慢地蠕动着,一点点往外爬。

  一个声音打断了木乃伊的低吟,是疾跑的脚步声。卡森从眼角看到有一个人跑进了“女巫室”。是那个神秘学者,利。利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眼里冒着火,他从卡森身边走过,直奔壁龛。

  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动作极慢地转过身来。卡森看见利的左手拿着某种器具,是一个黄金和象牙制成的T形十字架,他的右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他用洪亮而威严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脸上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Ya,na kadishtu nill gh’ri…stell’bsna kn’aa Nyogtha…k’yarnak phlegethor…”

  这些奇怪的、神秘的词语响亮地回荡在地窖里。利慢慢地往前走着,高举着那个T字形十字架。铁板下那个黑乎乎的、吓人的东西开始涌动起来了!

  铁板被抬起来,挪到了一边,一团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可怕的胶状物像一个巨浪似的冲向利。利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右手飞快地动了一下,一个小玻璃管一下子击中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的东西停住了。它令人窒息地犹豫了片刻,然后飞快地退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腐肉的臭味,卡森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身上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一些东西,就像是被酸腐蚀了一样。它像流动的液体似的往后退着,还掉下来一些可怕的黑肉。

  随着那些黑肉的脱落,它里面核心的一团渐渐伸展开来,像一条巨大的触须紧紧地抓住了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把它拽到了那个空洞的边缘。另一条触须抓住铁板,很轻松地拖到了洞口边,随着那个干枯、可怕的东西掉进洞里,那块铁板也发出了惊雷似的一声巨响,归回了原位。

  房间如天旋地转般地围绕着卡森晃动起来,他觉得恶心极了。他竭尽全力站了起来,灯光随即黯淡下来,很快便熄灭了。他被黑暗包围了。

  卡森的小说再也没能写完。他把它烧了,又开始继续写,但他后来的作品都没有发表出来。他的出版商都摇着头,想不通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深受欢迎的作家会突然热衷于恐怖和神秘的主题了。

  “这是很有想像力的东西,”一个出版商边说,边把卡森的小说,《疯狂的黑暗之神》,递还给他。“就其本身来讲很出色,但是太恐怖了,很不健康,没有人会去读它。卡森,你为什么不写你过去写的那类主题呢,那类使你成名的小说?”

  卡森曾立誓决不透露“女巫室”的事,但现在他打破了沉默,把整个故事讲了一遍,希望能得到理解和信任。但当他说完后,他的心情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脸上尽是同情和怀疑。

  “那是你做梦梦见的,对吧?”那人问。卡森苦笑着。

  “对——是我梦见的。”

  “那肯定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有的梦就是那样。但你会把它忘掉的,”他预言着。卡森点点头。

  他没敢提起当他在“女巫室”里,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他所看到、并且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的那可怕的一幕,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只会使别人怀疑他心智不正常。当他和利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地逃离“女巫室”的时候,他飞快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那些他曾亲眼看着从那个可怕的东西身上掉下来的一片片腐蚀、皱缩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石头地板上只留下了黑色的污迹。阿比·普林,也许是她,已经回她的地狱去了,在利动用的古老魔术的强大威力作用下,她的那个非人的神已经返回人类无从知晓的神秘深渊了。但那个老巫婆留下留下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小东西,一个恐怖的东西,也就是卡森最后回头时瞥见的那个从铁板边缘露出来的东西——一只像爪子似的、干枯的手,像是在嘲讽地向他举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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